1
我像每天早晨一样,气喘吁吁奔下坡。只是今天格外地忧心忡忡。
转过弯,视野陡然开阔。一切未知跃出迷雾,变为已知;朦胧不清的概率跳动着,变成了事实。
我要赶的109已停在那里,停了很久了。等我绝望地过了宽旷的马路,它已经开走了。
但奇怪的是,我左躲右闪地冲过马路,它还停在那里一动不动。它定是辆空车。我向窗内望去,白雾迷住了我的眼睛,隐约可见车内满是人影。
我意识到,这车和我平时坐的不一样。它不是一座钢铁怪物,更像一个没有质量的幽灵。我犹豫着,踱到门口,车门果然开着。我向里面张望。
驾驶位上,司机静静坐着,朝我微笑。他矮矮地蜷缩着身子,有着丑陋的黄色扁脑袋,头上几根毛,一对招风耳,眼睛突出,眼袋垂下。他咧着嘴,牙齿一颗一颗分开,参差不齐地排列,像只野兽。
我惊疑地看着他,他高深莫测的目光却早已洞穿了我的心思。
他用沙哑的嗓音说:“我在等你。”
我压住怦怦直跳的心,故作镇定地说:“我要上车。”
“你不能上车,”他沉思了一会,说,“你来得太晚,车上已经满了。”
我企图登入车门,这司机用毛茸茸的手臂一抬,有意无意地将我制止。我再次向车窗内望去,车窗上全是白雾。他一定在撒谎。但车窗上又确有一些踵踵的鬼影。
我坚决地对司机说:“我必须乘上这辆车。我快迟到了。”
司机说:“那你就坐车顶上吧。”
我于是欣喜若狂地爬上了车顶,车开始向前开动。
早晨的街道还十分空荡,世界有一种格外的寂寥。远方的天空传来忽高忽低的声音,但又似乎只来自于我的臆想。身下的车也高亢地鸣叫,以无限的渺小,驶向无边的远方。
2
我爬上了车顶,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子,却意外发现车顶上竟坐了这么多人。其中有一个胖子搭着肚子呼呼大睡,有一个瘦子在呜呜吹箫。
旁边一个枯瘦的高个子,移到我的身边,坐下来。他看起来落魄,却有一种惊奇的信誓旦旦。他与那个司机一样,我对他一无所知,他却像对我了如指掌。因为他没有问我:“你是谁?”或“你去哪儿?”他只是关心地问我:“你怎么了?”
我赌气似的回答:“我不知道。”说罢,我转过头,不再理睬他。
我注意到,这车和平时驶的路线也不一样。往日,车会迎着朝阳,驶过那座横亘江水的长长大桥。今日,这车吱嘎颠簸着,驶进了一条树叶蔽天的小道。一路上,其他的车不见踪影。而两旁的树像驼背的老人,佝偻着身子,相向伸展着阴翳的枝叶,将熹微的晨光切成碎片。
箫声响起,延绵而幽远,属旷而凄凉。哀转的声音伴着这车在深寂的小道蜿蜒穿行。我回忆起无比遥远的过去时光,这些快乐的、温暖的记忆模糊不清,恍如隔世,令我黯然神伤。
车驶过一个个弯道,一个个丘坡。它骤然停下,我望见车内那些黑影一个接一个地下了车。他们像荡漾的水波扩散开来,隐向了两边的树林,那些未知而又神秘的领域。我们坐在车顶上的人都相互望着。这就是终点站,而我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命运。
车就停靠在悬崖边上。悬崖下是海,无边无际的人海。这些人的脑袋小如沙粒,人海一刻不停地翻涌着,发出巨大的喧哗噪音。千姿百态,又千篇一律。数以万计的和我们一样的人,拥挤在这悬崖之下的深坑中,他们习惯于,也满足于这样的群体生活;依靠上天恩赐来生存,依靠相互吞噬来生活。
我看着司机从车窗边伸出脑袋,向上朝我们微笑。紧接着,车顶开始往前倾斜,因为车顶的后部在被撑高。就这样,随着车顶的翻转,我们这些坐在车顶的人,无一列外地向着悬崖滑去,像被倾倒的垃圾一样。
坠落中,我最后朝悬崖下望了一眼,人群像通红的火焰,时不时跳跃着一两点火星。他们是用如此激动和狂热的目光望着我,我一旦深陷其中,他们就会立刻把我吞没。
3
空空的车轻快地驶在阴翳的树林中,沿原路返回,却比满载而归还要兴奋。它驶过一个个丘坡,一个个弯道,悬崖不在了,喧声不在了,一切都被抛在脑后,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。
这时太阳升起了,天空明朗了。新的一天开始了。
2016.11.20
(星期二的创意,星期天上午来完笔)